【江南小说】再见了，木须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吃鸡蛋。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母鸡吃虫子生的鸡蛋营养特别丰富；我知道鸡蛋有一个奇怪而好听的名字叫木须；我还知道鸡蛋是鸡妈妈生的，从鸡蛋里能孵出小鸡，小鸡长成老母鸡后，又会生蛋。鸡生蛋，蛋孵鸡，一圈一圈，永无止境。但是，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也不知道当初达芬奇刚学画画时，画的千千万万的鸡蛋为什么叫木须。

听妈妈说，她好像天生跟鸡蛋有仇。她小时候从来都不肯吃鸡蛋，所以没少挨外公外婆的骂。可是，人都是会变的。好人有时会变成坏人，坏人有时也会变成好人。因为我的原因，妈妈竟然改变了挑食的坏习惯。怀我那时，她突然把仇敌当作朋友，变得特别爱吃鸡蛋了。什么煮鸡蛋、炒鸡蛋、荷包蛋等等，变着花样吃，还特别爱吃爸爸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为此，爸爸还发明了一道浪漫的菜名，叫木须爱情。

爸爸说西红柿在西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爱情的苹果。洋人们常常把它作为情人节的礼品赠送给爱人。爸爸把爱情的苹果和木须这两个好听的名字结合在一起，西红柿炒鸡蛋也就叫做木须爱情了。爸爸时常得意地吹嘘，“木须爱情”这菜名是他的专利，不可泄漏出来。否则，侵权一定会很严重的。这菜名如果上了饭馆的菜谱，顾客一定要排很长的队，才能吃得上这道菜。所以，“木须爱情”是我们家的正宗传统菜名。爸爸还说我是爸妈爱情的结晶。

我在妈妈肚子里不知吃了多少木须，吃成个大胖小子，害得妈妈生我时，差点没送命。听妈妈说，我出生时，难产。净重八斤六两，还是医生开刀才抱出来的。这个一点都不是吹的，都有据可查呢。我的出生证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体重4300克。再说，妈妈肚皮上像大蜈蚣一样的疤痕也是证明。

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后，也没忘记吃鸡蛋。我还没学会爬时，妈妈就做鸡蛋羹给我吃。等到学会走路时，天天都吃煮鸡蛋。有时也吃西红柿炒鸡蛋，也就是爸爸给起名的“木须爱情”那道菜了。

有一天，我跟妈妈一起看电视。电视中戴眼镜的老伯伯说，绿色环保的土鸡蛋更有营养。那些吃饲料的鸡生的鸡蛋，不但营养不高，还有什么激素药，搞不好会吃出病来的。

妈妈看了电视，心有余悸地对爸爸说：“想想真后怕，以前吃了那么多鸡蛋，幸亏没吃出问题来。你老爷子住在乡下的大河边，到处青草绿树，空气多好。老屋也还结实，又不漏风漏雨，还是别让他来城里住了，他肯定不习惯的。不如叫他在乡下多养几只鸡，让宝宝吃上放心的土鸡蛋。咱家的房子虽然宽敞，但老爷子那个气喘病常年咳嗽，实在让人听着难受，看着恶心。以后，老爷子来送鸡蛋时，也可以看看宝贝孙子，顺便再带些治咳嗽的药回去。”

妈妈的话真灵验，没过多久，爷爷就挎着一篮子土鸡蛋来了。那一个个光溜溜的非常可爱的鸡蛋看着就让人喜欢，更别提吃了。我常常开心得大声唱“木须木须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逗得爸妈哈哈大笑。我每次吃鸡蛋时，妈妈都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宝贝乖，多吃点木须。鸡妈妈都是吃的活虫子，生的鸡蛋可好了，城里是买不到的。下月你爷爷还会送来好多呢。”

我真的很乖，很听妈妈的话，总是吃得很香。我喜欢爷爷带着鸡蛋来看我，更喜欢爷爷的白胡子，像电视里圣诞老人的胡子。我常常趁妈妈不注意时，偷偷爬到爷爷的腿上拽爷爷的胡子玩。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每次看到了，总会狠狠地瞪大眼睛叫我下来，让我要么看动画片，要么画画玩。妈妈还悄悄跟我说，爷爷身上不卫生，不许我靠近爷爷。其实，爷爷身上一点儿也不脏，我常常闻到他衣服上的香肥皂味儿。爷爷告诉过我，他都是先在家洗过澡，然后才会来我家的。爷爷没来时，我有点想爷爷，有时夜里做梦也会想。礼拜天，我常常请求爸爸妈妈带我去乡下看爷爷。他们总说很忙，等有时间再去。可是，他们礼拜天总是忙着打麻将，总是没闲着的时候。

这几天，家里没土鸡蛋了。妈妈不时在念叨，老爷子怎么还不送鸡蛋来？今天又是礼拜天，我叫爸爸带我去看爷爷。爸爸先是很不耐烦地说没时间，后来又说天气太热，下乡会中暑的。可是，到了中午，爸爸接了个电话，突然改变了主意，立即带我去乡下看爷爷了。听爸爸说电话是老家的邻居打来的，邻居好几天看不到爷爷了，爷爷家的门一直关着。

我坐在爸爸的车上，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爷爷，高兴得一路跟知了比赛唱歌。小汽车飞快地在乡村公路上奔跑着，我透过车窗，看到天边的白云，树上的小鸟，路边的小花，好像都在对着我微笑。我叫爸爸看看天上那些好像鸡妈妈带着一群小鸡的白云，爸爸根本就不理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开着车。

过了好一会儿，小汽车终于在我和知了的歌声中停下了。我们在公路边下了车，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了一段长满杂草的小路，到了爷爷家的门口。爷爷家的门果真关着，几个大人在门前好像着急地等待着我们。他们说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都没动静，叫爸爸干脆砸开门算了。

爸爸听了，立刻用斧头使劲砸开了门。突然一股很难闻的恶臭味迎面扑过来，熏得我赶紧捂住了鼻子。进了爷爷的房间，爸爸一看到床上正睡觉的爷爷，就像疯子一样，怪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了。几只老母鸡吓得拍扇着翅膀从床上飞了下来，还有几只胆大的老母鸡继续站在爷爷的身上吃着什么。邻居们都围了上来，有的在扶爸爸站起来，有的说要打120。

我想悄悄去拉爷爷的白胡子玩，于是轻轻走到床边。没想到爷爷的身上蠕动着成千上万的白蛆，那些老母鸡都在争着吃。我最怕白蛆了，记得有一次在幼儿园厕所里看到过，吓得我当时就尿裤子了，害得好多小朋友笑话我，真是羞死人。今天看到爷爷身上这么多的白蛆，吓得我头皮发麻，也顾不上爷爷的白胡子了，赶紧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大人们吵吵闹闹地忙碌着，爸爸啊啊啊啊地哭着，也顾不上我了。一只老母鸡咯咯咯咯地叫着，从鸡窝里大摇大摆地跑了出来，它是生完了蛋向人报功吧。我定了定神，就好奇地蹲在鸡窝旁数鸡蛋了。鸡窝里的鸡蛋好多啊，数得我眼花缭乱，大概有二十多个吧。难怪妈妈念叨我家没鸡蛋了，原来鸡蛋都在鸡窝里，爷爷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呢。

这时候，我的耳边传来大人们好像很生气的话：“天杀的孽障，也太不像话了！大热的天，老爷子死在家里，生了蛆喂鸡都没人知道。生儿子还有啥用啊？”

“老爷子有哮喘病，咳嗽起来，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憋死的。也不知道死了几天，没人开门放鸡喂鸡，鸡就吃蛆了。”

“那孽障也有儿子的啊，那数鸡蛋的孩子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呢！”

……

我听着大人们的那些不太好听的话，看着鸡窝里的那些鸡蛋，想着妈妈说过的母鸡吃活虫子生的土鸡蛋营养高的话，突然一阵恶心，然后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鸡窝里的那些鸡蛋是鸡吃了爷爷身上的白蛆生的啊！

几天后，我回到城里的家里，大病了一场。只要想到爷爷身上的白蛆，想到那些鸡蛋，我就想吐；想到爷爷的白胡子，我就想哭。这个夏天，爷爷真的死了。

从那以后，鸡蛋也成了我的仇敌，我再也不吃鸡蛋了。不管它的营养多高，名字好不好听，叫不叫木须，我都不吃了。说不定将来我也不让我的儿子吃鸡蛋。再见了，鸡蛋！再见了，木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