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情感故事

【八一】丢失的美丽(小说·家园)

时间:2022-04-16   浏览:11次

我把跟雇主儿子碰面的地点选在了宿舍楼前。这是六月底的最后一天,昨天已经考完了最后一门课程,从今天起,学校正式放暑假了。两个月的假期有些漫长,像去年一样,我得在这两个月里赚够下一个学年的学费,最好还能赚下点生活费,不足的部分,要课后在超市打工赚回来。这份做保姆的工作,是我通过阳光家政服务中心的培训测试之后得到的,我已经了解清楚,做保姆比在超市上货赚的还多。

雇主的儿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过来了,他知道我是本校的学生,什么都没问,就带着我到家去了。他用钥匙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高瘦的白发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那父女俩,她苍黄的脸上出现了迷惘的表情,像是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这个人是谁,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小女孩,脸上就现出了笑容,“呀,看起来就像两只羊犄角啊,难得难得!”看来这是祖孙俩见面常有的情况,因为那孩子当下就起了戒心,嘟着小嘴将脖子一缩。说着话老太太已经把书夹在腋下,摸到了孩子头上的那两个朝天辫子,把它们攥在手里晃来晃去,也不管孩子愿意不愿意。

那儿子将我让到她跟前,说:“妈,这是给你找的新保姆,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你要……”

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保姆?我不知道,你们去忙吧,不要打扰我工作。”说完旁若无人地到书房去了。

我跟那儿子说:“我先跟老人家说一会儿话,相互熟悉一下行吗?”

“没有必要。”可能他意识到自己回绝得太快了,就解释说:“就算今天你们熟悉了,明天她还会忘记,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这么跟你说吧,我坦白告诉你,我妈的记忆有问题,她脑袋里好像设定了一个程序,记忆只能保存二十到三十分钟,过了这个时限,先前的记忆就会统统被删除。我妈的记忆只有三十来分钟。”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对你没有特别的要求,你只要每天做三顿饭给我妈吃,把屋子收拾一下,我妈换下来的衣服帮她洗一洗,你要做的,就只有这些。我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需要买的菜和别的东西我都会买好带过来。总之,只要你能让我妈过上平常人都在过的日常生活就行了。”

说着他拿出一把钥匙,嘱咐我放好,“你得自己开门,别按门铃,你按得再响我妈也不会给你开门。那么,从明天早上开始来工作,你看可以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就这样,我成了老太太(他儿子让我叫她张老师)的保姆。

第二天我早早就打开了张老师家的门,她正在卫生间洗脸,听见有人进来,脸上的水都没擦干就赶了过来,“请问你找谁?能帮你什么忙吗?”

我告诉她,我是她的保姆,是来帮她做家务、来跟她一起生活的。

“保姆吗?我不知道这件事,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戒备。

我记得培训的时候,讲课老师特别强调的一条纪律:任何情况下,面对雇主提出的问题,都不能用反问来回答。于是我笑着对她说:“张老师,我喜欢你呀,所以就来看你了。”

我这样没心没肺的笑似乎冲开了她的戒备,她说:“是同学呀,进来吧,你们这个年岁可真好。”尽管无法理解自己二十一岁的年纪好在哪里,但我觉察到,她的语气中已经含着一些暖意。

“美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她突然提出个怪问题。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恰好是美学专业的学生,所以我能够回答她的问题:美学研究对象是美和美的规律。

“嗯嗯,很不错嘛,”她说。“进来吧,进来说话。”

张老师已经七十来岁,原来是美学专业的教师,她外表看起来瘦弱,疲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从来没得到过营养,一头白发乱蓬蓬的。

我说:“老师早晨习惯吃什么?熬稀饭行吗?想吃什么或者有什么偏好,请你告诉我,这样方便我做事,是不是?”

她说:“你没必要客气了,我还有工作要做,也没有时间招呼你,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她脸上还滴着水,就到书房去了。

粥熬好了,我煎了鸡蛋,摆上小菜,请她过来吃。她坐在餐桌边,似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开始吃饭,她这个状态,根本不会在意饭菜是否可口,也不会挑剔,这倒迁就了我不高明的厨艺。她一勺一勺舀起粥往嘴里送,途中也往桌子上洒一点,根本不看眼前的煎蛋和小菜。我把煎蛋和小菜切成碎块放进她的粥里,方便她一勺子下去,能同时舀到粥和菜。

“再吃点吧,我做了不少粥,这个很容易消化的。”我端着小锅,准备给她添饭,她没回答我添还是不添,而是打了个嗝,然后起身去书房了。

收拾完餐桌,我发现书房的门没关,能看见坐在书桌前的张老师的后背,那后背纹丝不动。我给她送去水果,发现书桌上没有纸笔也没有书,她只是坐在那里发愣而已。

张老师不吩咐我做这做那,她当我这个人根本没存在,仿佛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悄悄地呆着就行了。

对于张老师而言,只要隔开半小时,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我都是初次见面,她每每都要表示一下对初见者的客气。当我跟她一起吃过饭,再往书房端去水果碟子的时候,她会说:“放这儿吧。”当我用超过半小时的时间做饭洗衣,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又是“请问你找谁?能帮你什么忙吗?”然后,也许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从她嘴里跳了出来:“古希腊的柏拉图,曾经以苏格拉底的名义讨论过什么问题?”

很快我就知道,在慌乱无措、不知怎样往下说的时候,张老师都会搬出教科书上的生涩的句子来代替她自己的语言,这在她大约已经成了习惯,是她掩饰自己糟糕的记忆、能与别人交谈的一种方法。在讲台上讲课时的形象是她保护自己内心的一层板,有这层板盖着,从外面看不到她现在的状况,缩在这层板之下,她暂时就能躲避起来。

这天早饭后我洗刷了厨房的台面和水池,擦了地板,张老师家挺干净的,不用费大力气收拾。趁着她坐沙发上看电视,我该打扫书房了,前几天我都是只擦擦书房的地板,今天我要整理书架。

书房里的光线不好,窗户被书架堵住了一半,所以桌上的台灯亮着。靠墙摆放着一张床,床上有凉席枕头毛巾被,猜想她晚上总是睡在这里。这么多的书啊,其中一半是外文书,我连书脊上的字都认不全。这些书好久没人动过了,落了一层灰,我把它们搬下来,一本本擦干净再放回去。

擦到第三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倒扣着的相框,照片上的人,看得出是年轻时的她。照片的背景是图书馆,她站在台阶上,黑袍方帽,柔柔地笑着,眼角眉梢蕴含着饱满的青春。那时的她,像一个刚洗净的玻璃杯一样晶莹透亮。我把相框擦干净,摆在小床边的茶几上。

早上,躺在床上似醒非醒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抽泣,起初我没想到那是抽泣声,以为是厨房里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一骨碌起来了,寻找声响的来源,我看见张老师正耷拉着头坐在床沿上,她的背耸起,白发乱蓬蓬地遮住了半个脸,正静静地哭泣。

我凑近她,她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这时我才看到,她的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天被我摆在茶几上的那个相框。我何止是幼稚不懂事,我简直犯了个要命的错误。也许她认出了照片中的自己,也许她没认出,只是翻腾起以往岁月里的又亲切又模糊的感觉而已。

张老师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干瘦的背一时间又萎缩了不少,神情疲惫已极。一颗探寻以往的心迷失了方向,无处可去,正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徘徊。照片上的那人,让她模模糊糊觉得跟自己有关联,记忆所能及的,自己依稀有过一个美好的从前,而现实她已经坠落于深渊里,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残酷的事实,我怎么事先就没有想到过?

我坐在他身边,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脊背。

“张老师,我是你的保姆。”等她情绪稍稳,我开口说。

她的泪湿的眼睛转向我,“请问你找谁?我没有要你帮忙的,你自己随意吧。”

她的声音微弱,气力不足,但也比哭泣强多了,看来她已从刚才的悲痛中转移出来。

自从我进了张老师的家,她不仅一次也没有外出过,就连楼前的小院子都没有出去走走,看着她那苍黄的脸色,我想她应该多接触外面的新鲜空气才好。

“今天的天可真蓝啊,从早晨起,就有一缕缕的小风悠悠地吹。”我收拾昨天洗过的衣服,试试探探地说。

坐在沙发上的她只“嗯”了一声,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

“紧挨着咱们学校门新开了一家理发店,过去理个发怎么样?”

“出去理发?是什么意思。”她放下报纸,从眼镜片后面翻着眼睛,不耐烦地说。

“在校园里走走也好啊,放了假,眼镜湖那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成片的绿荫,鸟儿叫得可欢了。而且理个发,脖子那里能凉快不少啊。”

她终归抵挡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不情不愿地答应出去了。“你会跟着我吧?”她反复叮嘱着,“可得预先说好,你一定要跟着我,要是我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了怎么办?”

“放心吧,我会一步不离地跟在你旁边的。”

出了门,张老师既没有看头顶上的蓝天,也没有朝身边的花草看上一眼,她盯着自己的脚下,脚步慌乱地往前走,我跟她说了好几句话,她只是哼一声作为回答。在阳光下,她的脸更加憔悴,头发雪白,看上去又老了十岁。

理发店的小老板初见到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了她这副神态必有缘故,马上就热情地招呼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小老板以为我们是母女,说:“老大姐你真有福气,有个女儿多好啊。”

张老师对这话充耳不闻,我也没表示否定,就在靠墙的条椅上坐下来。往镜子中看去,我就在张老师的身后,而她正在镜子里定定地看着我,看我是不是偷偷跑路了。

小老板给她披上袍子,她越发地紧张起来,紧抿着嘴,皱起了眉头,两颊僵硬,两手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小老板手上做着活儿,嘴里跟她拉着家常话,似乎想缓和一下她的紧张情绪。

一直没出声的她,这时冷不丁地朝他抛出了惯常的说辞:“集体无意识,它从早期的人类生存环境中产生,以后由人类群体一代代通过遗传机制得以传承。”小老板的两手停下来,愣在那里了,弄得我十分尴尬。

她眼前的镜子中映着我的脸,但她这时信不过镜子了,回过头来好好看了我几眼,看看我是不是还坐在那儿。我朝她抬抬手,告诉她还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她。

离开理发店走回校园,我拉她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一会儿,眼镜湖那边,有翻斗车卸下的沙子和石块,大概要修补湖中的假山和喷泉。一阵风吹过,吹得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斑驳的日影在我们脸上明灭相间。除了沙堆前那个玩沙子的小男孩,周围一个人都不见,她在理发店里表露出来的紧张和拘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个状况,最讨厌的是杂沓的人群,我想。这大概就是她不愿出门的原因。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水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再抬眼望望头顶上的树冠,就在这时,沙堆那边男孩子的哭声传了过来,可能被沙子迷了眼吧,见他蹬着小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老师的动作比我还快,她以我意想不到的敏捷快步跑近孩子,跪在那儿搂过小男孩,轻声漫语地跟他说话,用她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替孩子拍落身上的沙子。那是一双温柔的手,母亲的手,无论疾病如何摧残,也没能抹去她骨子里的善良和母性。

“走开,别碰我的孩子!”不知从哪里转出来的孩子的母亲,一把甩开了张老师的手,然后抱起孩子跑掉了。沙堆前只剩下跪着的张老师,她以僵硬的姿势久久跪在那里,我帮不上她,想不出怎样才能安慰她,只是一味地拉她的胳膊,想让她站起来。

张老师住进专门的阿尔茨海默病疗养院是开学前一周的事。那天是周一,十点钟不到,她儿子来了,告诉我赶快收拾东西,送老人住院去。

“怎么这么突然,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边收拾换洗的衣服,边问。

“一年以前就在那里登记排队了,刚才通知说有房间空出来。”

“张老师愿意去那里吗?”

“当初是我妈自己搜到那里的,愿意去,我才去登了记,不知道现在她还记不记得。”

我们在会客室办了入住手续,将老人的衣物交给工作人员,然后眼巴巴看着她跟在护士后面,经过背光的走廊向生活区走去。光线黯淡下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只剩下她儿子那双灼热的泪眼和我的抽泣。

癫痫病可以治吗
北京哪里看癫痫专业呢
北京癫痫病专业医院在哪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