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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孀居女人和她的病儿子(小说)

时间:2022-04-29   浏览:10次

李大平领回女人的那天,槐树院的人们都去看了。柴奶奶拿着糖,分给每一个人。她脸上的皱纹一层层展开,像堆砌在脸上的花瓣,院子里的人们很多年没见她这样笑过。

从赵小海记事起,柴奶奶就是个老太婆。她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褂子,肥肥大大的一条黑裤子,黑色的弓鞋,黑色的裹脚布,褂子裤子上打着黑色的补丁。她紧绷着一张又黑又皱的脸,院子里的人无论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惹了她,各种脏话就会从她口中喷出来。她不像一般孀居的女人受委屈时抽抽嗒嗒哭泣,而是像一只乍起翅膀好斗的公鸡,愤怒地诅咒那些惹了她的人。她的诅咒有时居然应验了。人们觉得她的话中有毒,是个不吉祥的女人。

柴奶奶的不吉祥在自己身上似乎也很应验。男人早早就没了。女儿李美莲好好的一个姑娘,在一次砍树时,被树枝擦破了胳膊,小小的伤口不断溃烂,请了镇上的朱医生、马大夫,抹了各种各样的药也无济于事,胳膊不停地烂下去,到城里的医院检查时,医生说得把胳膊锯掉,要不还会一直烂,整个人都会死。美莲没了一只胳膊之后,很快嫁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山里人,听说过得很苦,不怎么见她回娘家。李大平作为柴奶奶唯一的儿子,得了癫痫病。病一发作起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地不省人事,最后尿一裤子醒过来,碰得鼻青脸肿。柴奶奶把家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李大平看病,隔断时间,他们两人就会消失几天,然后大院里就会飘出中药古怪的味道,或者他们家的垃圾里出现些奇怪的瓶瓶罐罐。柴奶奶家的鸡窝上经常会晾上蜈蚣、蝎子之类的毒物,都是熬过药的。可是,李大平发病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抽的时间越来越长。柴奶奶不停地寻找偏方:黑狗的脑子、十岁不孕的驴耳朵上的毛之类的偏方给李大平喝,可是李大平的病怎么样也不见好。

赵小海和一群孩子们剥着糖,钻进屋里。一个瘦小的女人缩着肩膀坐在炕沿上,头发黄黄的,又细又少。她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像古戏中的一只枷。赵小海他们围过去,她紧张地站起来,“哧溜”吸了一下鼻涕,赵小海口中糖的味道一下变得怪怪的。女人站在一群个子参差不齐的孩子中间,也像个孩子,年龄好像只比他们大一点,像她们的一个姐姐。赵小海不明白,大平叔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女人?

赵小海望了李大平一眼,李大平龇着黄色的大板牙仿佛在笑,可是眉角吊着好像又不是笑。他还是穿着平时那件蓝色中山装,满脸胡子,上次发病碰破的鼻梁伤还没有好。赵小海觉得大平叔怎样也不像一个新郎官。

孩子们一下都拥出屋外,赵小海“呸”一下把口中的糖吐了。他们玩起警察抓强盗的游戏,玩着,玩着,忘了今天是大院里李大平娶媳妇的日子。

傍晚,下起雨来。雨像小皮鞭一样把玩得满头大汗的孩子们赶回屋里。赵小海的爸爸、妈妈似乎正在议论李大平的媳妇,看见他回来,住了嘴。赵小海抓起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铜瓢上滑腻腻的水苔使他感觉水总在嘴里打滑。他没头没脑说,大平叔怎么要那么个女人?爸爸瞪了他一眼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雨还在下。夜里,赵小海似乎听见爸爸跟妈妈又在议论李大平女人的事情。他依稀听到“买”、“卖”这样的字眼。

早上,雨终于停了。屋檐上的水淌了会儿,就开始像沙漏一样滴滴往下掉了。星光从天空中漏了出来,屋子里却什么也看不清。赵小海不情愿地起床,一开门,不由打了个寒颤。柴奶奶正在开大门,脖子上挎着一个用帆布缝的大袋子,袋子一直拖到屁股上。大门上的铁索“哗哗”响,让赵小海又起了一层寒意。

赵小海上两年早自习了,第一次在门口碰上柴奶奶。以前上早自习的时候,大门早已开了。有时几乎是在半夜,就听到柴奶奶开大门清冷的声音。赵小海下了早自习回家吃饭的时候,常常看见柴奶奶背着一捆柴回来,柴比她高,她比柴瘦,柴和她都又黑又干。柴奶奶姓柴?是不是因为她喜欢拾柴?赵小海想。

今天柴奶奶居然起晚了。她开大门之后,似乎有意等了赵小海一下。赵小海冲出大门的时候,看见她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头鬼。

赵小海一路上回味柴奶奶今天早上的微笑,觉得大平叔领回女人或许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雨下得有些久,地上到处都是小水坑。柴奶奶挑没水的地方走。没多长时间,脚下就是一坨泥了。她停下来,找根小棍把泥刮刮,不久又多了。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走路,大步大步的,浑身是劲。那时雨比现在多,路不如现在好,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水洼,遇到不好走的地方,直接就挽起裤腿拎着鞋蹚水过去了。鞋上粘得泥多了,抬起脚来随便蹭蹭就行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干什么都慢了,像那些闲暇的老人们打的太极拳。人家是故意慢,可她是怎样也快不起来了。但是想到大平终于有了一个女人了,她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帆布袋子一晃一晃拍打着屁股,她想起儿子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是背着一个用帆布袋子改做的大书包。儿子喜欢跑,儿子一跑,袋子就在他屁股上一拍一拍,看起来像两个老朋友,特别亲昵。现在,这个袋子也成她的老朋友了,它上面印的红五星已磨得剩下一个角,那几个“努力生产”的大字已看不见了。

李大平醒来,女人在旁边躺着,嘴角还留着涎水。李大平伸出手,快到女人嘴边时,停下。他叹了一口气,看见娘已经不在了。多少年,李大平每天早上醒来都看不到娘。他有些伤感。

他赶紧起来。

出了院子,他看见娘的脚印一只一只歪歪斜斜伸向公路边,那些脚印像一只只蝌蚪似的,仿佛在他面前游了起来。他踏着娘的脚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他知道娘又去拾东西了,他叹口气。他走过的地方,娘的脚印不见了。他的脚不大,娘的脚却是小脚,正二八经的小脚。

李大平返回来,开始生炉子,做饭。屋檐下,娘拾来的柴码得整整齐齐的,炭仓里的炭也是满满的,他想着娘一块一块拾这些东西,有些心酸。

过了一会儿,女人也起来了。她洗了脸,坐到镜子前,往脸上抹了点油,过来搭手。李大平看到女人营养不良发黄的脸,拿起一颗鸡蛋递给她。女人随手把鸡蛋搁到灶台上,说,给娘吃吧。李大平鼻子发酸,说,订两份奶吧。

路滑,柴奶奶走不快。等她到了公路上的时候,发觉自己来得迟了。她能看到的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可拾。她顺着公路往东走,到了一个陡坡前。拉炭的车经过这个陡坡经常掉一些炭块,往日,柴奶奶总能从这儿拾到炭块,她觉得这里是自己的一个聚宝盆。今天,不光什么也没有,而且比以前干净了许多。还有些雨水顺着坡往下流,在陡坡下面,有些黑黑的炭渣子,说明确实掉过炭。柴奶奶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久,只拾到三个饮料瓶。她觉得累了,她想儿子大平和那个女人应该起来了吧,女人会不会做饭呢?她发愁地呆了会儿,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是什么也没有。柴奶奶丧气了,她想,或许今天根本就不该出来。可是,媳妇有儿子陪就足够了。她想,屋子太小了,应该再盖一间。或者,从中间隔开也行。

在返回的路上,那三个塑料瓶放在包里轻飘飘的,柴奶奶想,要是再能拾到点其他东西就好了。忽然,在公路护坡下面,她看到一堆黑乎乎的树枝。这准是昨天下雨时风刮下来的。柴奶奶高兴了。她想,要是刚才就从这边走,就不用走那么远了。她身子后仰,用两只手朝后支着地往下走,刚走了两步,脚下一滑,屁股着地溜了下去。护坡不长,但柴奶奶的裤子屁股都泥了。她用手拍了拍,手上本来就有泥,裤子上也有泥,一拍,好像泥更多了。柴奶奶不管了,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铺在地上,把那些树枝拢一起,弄整齐,放绳子上,用劲捆紧,不小的一堆,柴奶奶好高兴。柴奶奶用手拎了拎,柴粘了水有些沉。柴奶奶把它背起来,往公路上走。可是,一爬护坡,那捆树枝就在后面拽着她往后趔趄,怎样也爬不上去。柴奶奶只好把它们放下来,抱着往上走。可这样更上不去,一会儿工夫,她身上都是泥了。柴奶奶停下来喘了口气,把树枝重新背上,顺着坡底往东边护坡矮的地方走。坡底的泥软,柴奶奶走得满头大汗。护坡越来越矮,后来,离公路只有一两步高了。柴奶奶使了使劲,上去了。柴奶奶多走出了好多路,但她心里高兴,今天总算没有白来。

柴奶奶往回走的时候,浑身都是泥,又乏又饿,但她眼前总是出现李大平和媳妇的样子。她一步也不停,用劲往回走。那个陡坡看见了,离家不远了。柴奶奶到了陡坡前,竟然发现旁边掉着几块炭,柴奶奶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把树枝扔路边,跑过去把那些炭拾起来。五块,都是拳头那么大的神木炭!柴奶奶又背起树枝,她觉得今天的运气真好。

李大平和女人把饭做好,娘还没有回来。李大平回屋里洗了脸,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一副衰老相,头上脸上到处都是疤和伤口,眼神痴呆。李大平不相信自己就是这么个样子。自从癫痫病发作频繁后,他就很少照镜子了。他对自己的印象还保留在几年甚至十几年以前。他拿起女人放在桌子上的油,嗅了嗅,女人的样子在他眼前生动起来。他拿起梳子挠头发,一挠掉下一大团,他傻了。偷偷看了看女人,女人没有注意他,对着东南方发呆。他猫一样轻轻向女人走去,走到她跟前时,用劲一抱,女人吓一跳。

赵小海放学回来,看见李大平圪蹴在门槛上抽烟。那个小女人站在他后面,像骤然竖起来的一条小尾巴。她不时眨一下眼睛,用手扇扇周围的烟,咳嗽几声。李大平似乎听不到她女人的咳嗽,他狠狠吸一口烟,再狠狠吐出去,一口接一口,好像烟和他有仇似的。他家墙上冲门挂着的那只老座钟里面的猫头鹰,随着秒针的摆动一下一下点着头在傻笑。他家挨赵小海家的南墙上,挂着一只用高粱秸编的笼屉,断了的几根高粱秸被麻线牵着,像一只黑色的鸟要飞起来。赵小海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早晨。

以后的一段时间,赵小海经常听到院子里充满笑声。刚开始听到“嘎嘎”的声音,他以为鸭子叫,后来才看见是柴奶奶发出的笑声。

一次,他和同伴们玩警察抓强盗时,有人忽然“嘎嘎”笑起来,刚开始大家惊愕,接下来觉着好玩,于是整个院子的孩子们都学柴奶奶“嘎嘎”地笑,院子像一片快活的芦苇荡。

过了不长时间,李大平家里多了一个孩子,老鼠那么大。女人抱着孩子像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布玩具。女人顾不上用手擦鼻涕了,经常听到“哧溜哧溜”吸鼻涕的声音,这个声音和李大平“嘶嘶”的吸烟声一唱一和,赵小海觉得他们多少有点像夫妻了。可是,赵小海他们搞不懂这个孩子怎么来的,女人的肚子似乎也没有像高高的山包那样大过。

于是,赵小海他们玩警察抓强盗时,多了一项内容。警察抓住强盗,不管男女,嘎嘎笑着问,你的肚子怎样大了?强盗嘎嘎笑着回答,我吃了一颗桃子。我梦见一条龙钻进我的身体里……孩子们尽着自己的想象和听过的传说,答案千奇百怪,引得嘎嘎声接连不断。

一次,柴奶奶听见他们的怪话,瞪起眼睛。孩子们一下想起柴奶奶以前凶恶的样子,拔腿要跑。柴奶奶忽然笑了,说,没头鬼们,你们还小。孩子们嘎嘎笑了。

柴奶奶也笑,她豁了牙的嘴像一只破碗,总是合不拢。那段,柴奶奶像刚刚浆洗过的一块布匹,浑身上下散发着熠熠光彩。大院的人们经常听到半夜大门上的铁索哗啦开了,一起床就看到柴奶奶在她屋前的炭仓里摆弄拾回的炭和柴。她站在炊烟袅袅的炉子前做饭快乐的像神仙;她像小姑娘一样跑进跑出,洗尿布、晾尿布,小脚每一步迈出都坚实、有力,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地上;赵小海他们偷了她窗台上晒的咸菜都不骂。

忽然有一天,赵小海放学回去,发现院子里静得可怕。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放慢脚步进了家。妈妈坐在炕上纳鞋底,麻绳穿过针眼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像浙江人在弹棉花。赵小海揭开锅盖问妈妈,出啥事了?

柴奶奶家大平的女人和孩子不见了。

赵小海眼前一下出现那个畏畏缩缩的女人和老鼠一样大的孩子。他问,哪里去了?

可能跑了。他们追去了。

赵小海“嗯”了一声,把锅盖盖上,往门外跑。母亲问,你不吃饭,干啥去?

赵小海回答,我出去看看。

他看见柴奶奶家的门紧紧锁着,搭扣上的绿漆掉得斑斑驳驳,像一个正在干涸的湖泊。那个铸着“将军”二字的锁子锈迹斑斑,篆刻进锁子上的“将军”二字仿佛变成了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绝尘而去。赵小海拿起柴奶奶家炭仓里一块明晃晃的炭,用劲朝天上扔去。他想,我要是有内功,或许可以打下一架飞机。空荡荡的天上,蓝得什么都没有,炭掉下来碎成几瓣。赵小海把它们拾起来,扔进柴奶奶的炭仓里。有几块碎屑弄不起来,他用脚狠狠拧了拧,把它踩进泥土里。他跑回家,揭开咸菜瓮,捞出几块萝卜,摆在柴奶奶家窗台上,没摆满,他又取出几块,直到把柴奶奶家的窗台都摆满了,他才“嘘”了口气,然后,坐到炕上端起母亲盛好的饭。

傍晚,赵小海回来的时候,院子里依然很静。他看见中午摆上窗台的那些咸菜已经发干,但是颜色还很深,与柴奶奶以前晾下的那些颜色发白爬满盐巴的咸菜,一看就不一样。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垂下头。他想,把这些咸菜应该都带回去,然后重新捞一些晾上来,就一样了。可是,它们从咸菜变成干咸菜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赵小海沮丧了。他看见柴奶奶门上的锁子还没有开,他走过去,轻轻抚摸锁子,铁锈的味道像芳香的爆米花一样冲进鼻子,他忍不住舔了一下,铁腥味让他简直要呕吐。他大喊,谁玩警察抓强盗?还没有等别人回应,他跑回家,舀起一瓢凉水,大口大口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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