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一

咚——咚——咚……

清亮浑厚的钟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响彻在一座城市边缘附近的寺庙里。绵长的钟音发出来，似乎并不急于寻找它的归宿，而是慢慢地回旋在寺庙的每一尊佛像前观望、驻足，然后再消散在夜行人的心头……而此时的夜行人，恐怕也只能是寺庙的长老或者是帮助长老管理寺庙的小沙弥了吧？因为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子时了……

“当当当……”一阵木鱼声从大雄宝殿外的观音殿内传来。这么晚了，是哪个僧人还在刻苦练功？

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借着昏暗的灯光，先是看见了一片青灰色的殿脊，不过经过岁月的侵蚀，有一些瓦片已经剥落，殿的后面和两侧，栽种着高矮不一但却错落有致的梧桐和菩提，疏密有致的梧桐叶下，筛过了丝丝朦胧斑驳的灯光。

殿内的灯还亮着。

一进殿门，仰首即可看见正前方供奉的观世音菩萨雕像。金身慈面，手托净瓶，威襟盘坐于莲花宝座上，神情专注地目视着下前方。下面跪拜的人，除了有一小沙弥，还有一个中年妇人。莲花台前的香台内，插着正在燃着的三炷香，香烟氤氲缭绕，划着不同形状的圈儿，然后再不情愿地消散……也难怪，这些虚无缥缈的烟雾里，凝结着多少个诚挚的愿望，承载了多少颗赤心的忏悔，化解着多少个矛盾的纠结……相传观世音菩萨在人间修行时，有一位佛名叫千光王静住如来，他教给观世音菩萨一个咒子，即千手千眼无凝大悲心大陀罗尼(简称大悲咒)，观音闻此咒语欢喜无量，便发大愿心说：“如果我能利益一切众生，即生千手千眼，千眼表遍照，千手表遍能，所以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做渡人舟!难怪即便是地处城市边缘，在现代都市的物欲横流的利益挤压下，也会迎来善男信女的虔诚祈祷，三叩九拜……

这不是吗？莲花台前跪着的妇人，就是来祈求佛主保佑的。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求求你保佑那孩子早日投胎转世，终得善果吧!”旁边的小沙弥敲着木鱼一同敲着木鱼帮着祈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一定会洞悉施主的心志，助你早日达成所愿!可是施主，今日已过子时，您若回家一定不太安全，我们主持吩咐我们给施主您备下了陋斋素食，如若不嫌弃，就随我前来，待您歇过今晚明早再行祈祷之事，如何？”

“不行的!我已向观世音菩萨许过愿，只要我在这跪上七天七夜，她就一定能饶恕我夫君的无心过错，让那孩子早日投胎成人……”

二

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一切都还得从头说起……

跪着的妇人名叫钟明，是这座城市中最有名气的一家医院——树仁医院的一名护士。故事的主人公，也并不是她，而是和她在同一所医院的她的丈夫——内科大夫魏启生。

那还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儿：魏启生是该医院内科方面的专家能手，所以不仅在医院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就是在社会上，那也是远近闻名的响当当的角儿。各位看客，不消说你也晓得这样的人才在如今这个欲念横生的社会的人气指数和财气指数了吧!吃五谷杂粮的都市人，生病的指数和频率也不亚于魏启生的人气指数的。光是他的挂号费，就可以日进斗金，再加上做手术的盈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这家医院的摇钱树!就为这，医院的许院长每次见到他都慈眉善目，点头哈腰，甚至用手轻拍着魏启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启生啊，干的不错啊，简直是我们医院的在世华佗呀!如果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啊，院里一定会尽量满足你的!”每一次魏启生受到院长的褒奖后，都会客气地推掉，然后再迅速地走开。因为他也说不清楚，院长刻意的赞许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让他听了浑身不自在，甚至起鸡皮疙瘩!其实他也明白自己的今时今日的地位，再也不是以前的吴下阿蒙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不也是一个靠双脚行走，有七情六欲，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吗？他又不能遁地飞天!有什么好张扬的!好多时候他都在想：我的职责和梦想就是治病救人，如果不能医好患者的病，我还算什么医生!他是太了解病魔的魔力了，如果一时疏忽，病情就会恶化，或者会和他捉迷藏，如果不能很好地熟记和揣测各种病症的病理和病兆，就有可能会葬送患者的生命!病人家属的赞美声他倒是听腻了，可是最让他触目惊心并且寝食难安的，却是病人家属看到病人医治无效后撒手归西的绝望的眼神!只是在医院这个特殊的魔地，对患者而言不是天堂就是地狱!病好了走出医院的大门，那就是走向了健康的天堂；医治无效了这里会是患者生命的最后驿站!谁都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可是谁又都无法阻止这一幕!即便是他这个人称“妙手回春”的在世华佗面对死神的光顾，也只能是束手无策!所以，行医二十年，患者的赞美声并没有在他心头驻足留影儿；相反，倒是因自己有限的能力目送患者离开此地去另寻生路带给他的遗憾和愧疚，充斥了他的整个儿的胸膛!

当然，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往往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反省，第二便是埋头苦学。当他经过了极其精细的思维过滤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做法没有一丝漏洞的时候，他就不再反省了，而是发了疯似的找遍自己所拥有的医学典籍，最终一无所获的时候，他的心就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这样的煎熬与自责常常折磨得他彻夜不眠……其实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凭一己之肉身他拯救不了整个世界，但是他又多么希望自己不是肉胎凡体，就像老婆笃信的观音如来一样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他离自己的梦想岂不是可以更近一些!想到老婆，他的心微微痛了一下，像针尖刺过的疼痛逐渐地蔓延过他的全身……他总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些得不到救治的病人家属，可是作为妻子的老公，他又何尝对得住那个爱他胜过爱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守家的女人!行医的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能有多少个日子是尽了自己做丈夫的职责，守护在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人身边!正如妻子开玩笑时说的那句话：“医院就是你的家，患者是你不断更换的情人!”每次妻子说完这句话他都是一脸苦笑，然后默默地把妻子搂在怀里说一遍他重复了一千零一次的誓言：“我的好老婆，老公下次不敢了!”其实他自己知道，尽管每一次的誓言里都融入了太多的真诚忏悔和无尽的情泪，可是在患者的生命受到考验时，作为一个医生，他哪里还有经历和心思考虑这些!

难道他不想陪在老婆身边吗？他想!他怎么能忘记二十三年前的洞房花烛夜的信誓旦旦的承诺：他要照顾和守护这个女人一辈子!老婆的幸福眼神至今都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白衣天使灵魂里最忠诚的一缕光辉!充溢在明亮澄澈的眸子里是那样的璀璨而又令人心动!这些年来，这个女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工作，家，孩子，还要照顾他生病在床的七十岁老母!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老婆是不是真的借了观音的法力，凭她一己之力，竟然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这样说来，他还这得感谢观如二神，替他守护了娇妻幼子和七十岁老母……

“铃铃铃，”衣服里的电话又响了，他掏出手机，看见是医院杨科长的电话，他急忙点开接听键，放在耳边……

“喂，是魏医生吗？睡下了吗？我是杨科长啊，咱医院刚刚从别的医院转来了一个病人，看样子病情比较严重，患者家属来的时候就说奔着你的名号来的，你看看咋办？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啊!”说完杨科长挂了电话。看样子又是十万火急!真是没办法，眼看快夜半子时了，妻子已在酣睡了。他又看了看熟睡的老婆，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今晚上又不能陪她了!因为他又得挑灯夜战了，也罢，今晚，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对他而言，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他自己也感觉奇怪：只要是碰到这样的事，无论此时情绪有多坏，身体多糟糕，他都能在一分钟内打起精神来，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他从床上轻轻地跳下来，穿好衣服和鞋子，回过身给枕边人悄悄地掖好被角，到鞋柜的抽屉里拿出车钥匙，就走出家门，去车库提了车，然后打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

已是深秋时节，车窗外露深霜重，车内的魏启生并没有急于打开暖风，而是任由车内的冷气冲击者他的周身，他觉得此刻异常清醒，这会有利于他一会儿的手术的。他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不够凉爽，就干脆打开车窗，让冷风直接吹进来，顿时他感觉自己的浑身被夜的冷气和湿气包裹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胃一阵急剧的抽搐……紧接着疼痛突袭，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立刻把车开向了路边找了个空地儿停下来。瞬间的疼痛已经搞得他满头大汗!他急忙用手掌捂住了胸口……好在疼痛只是一阵儿，他感觉自己很奇怪，虽说胃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以他医生的直觉告诉他那只是小病，是他不规律的饮食造成的后果，他从来就没把它放在心上；可是最近不知是怎么了，疼痛的频率和强度都在加大了，直觉又告诉他，该把它当回事了!然而他哪里有时间呢？诊室一刻钟都离不开他，忙的时候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做手术也是费脑神、心神和拼体力的活儿。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手术竟然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中间只喝了一口牛奶!做完了手术他把手术刀往护士的端盘里一撇，直接就地而卧，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直到辘辘的饥肠把他叫醒了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然后他打电话叫来外卖自己一口气吃掉了三份!其实以他的名气请他吃饭的人都能排成长长的队伍了，可是他更晓得节省一分钟也许就能挽救一个生命，他舍不得把大把的时光浪费在吃饭上!孩子今年都已经20岁了，可是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有陪孩子过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铃铃铃……”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接，而是启动车子加足了油门，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三

仅仅用了十分钟魏启生就回到了树仁医院。车行驶到大门时，他按响车笛，门卫张大叔把头从窗口探出来，一看是他，立刻打开大门放了他进去。嘴里还嘀咕着：“这孩子，天天熬夜加班，真够辛苦的了！”他笑着和大叔打了声招呼就径直把车开进去。他先是找了个空儿地停下来，然后直接小步并作大步地向急诊室走去。

虽然急诊室到他停车的地方不过几分钟的路，可是他突然感觉好漫长……他边走边环顾着医院周围的气氛，今天他总觉得这里怪怪的。医院主楼群似乎是隐藏在重重叠叠、婀娜而又充满妖气的垂柳后不肯现身。因为透过微弱的路灯灯光，他只是能模糊地看见镶嵌在主楼门脸上的“树仁”两个字，在夜色的掩映下泛着幽蓝清亮的光……此时已经是子时的夜半了，医院显示出特有的宁静。他不禁加快了前行的脚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风。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这种感觉他似乎只是在恐怖电影里看见并感受过，人们都说医院是一个晦气的地方，布满了死亡的气息。以前他并不觉得，在他心里自己工作的地方是神圣而又纯洁的，可是今天……他加大度量的脚步，很快到了急诊室的门外。他推开门，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可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因为那是正在紧张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们。

同科室的小王从对面走过来，看到他急忙跑了几步，神色慌张的说：“魏哥，你可来了，杨科长已经把病人送到急救室去救治了……正等着你呢，快去吧！这次你又有得忙的了，病人的病有点难缠……”说完就叹着气走了……魏启生紧走几步，推开了急救室的房门，只见里面灯光通明，如同白昼，病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儿，紧密双目，面色惨白，静静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病床上，旁边站满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杨科长面色焦急，神情异常严肃，嘴里还不时地说着什么……

他几步迈过去，神色凝重地问道：“杨科长，孩子怎么样？得的什么病，确诊了吗？”

杨科长一看他来了，顿时如释重负，“小魏呀，你来的正好，再给孩子检查一下，我们几个刚刚会过诊，孩子的十二指肠长了两个小肉瘤，估计得手术切除换成人工导管，看情形得需要马上手术，我希望你能尽快安排！孩子恐怕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好的，我再复查一遍！”说完魏启生换上工作服就给孩子检查起来……看孩子目前的状态，他感觉并不仅是得了十二指肠内部良性瘤这么简单，不然孩子的面色不会如此之憔悴；还有孩子的氧气瓶经过如此的急救，应该可以撤掉，可是为什么离了氧气之后就无法呼吸？想到这儿他急忙叫来病人家属，由此来了解孩子的更多信息。来的人是孩子的姥姥，听孩子姥姥哭诉说孩子的生母早在四年前就去世了，孩子的爸爸工作也忙，顾不上孩子；不久就给孩子娶了个后娘。怎奈这婆娘心如蛇蝎，不但对孩子非打即骂，而且经常不给孩子饭吃，孩子的胃就是这样被饿坏了！你说他年纪那么小，后娘又那样，他哪里敢把自己挨饿的事说给他爸爸听！没办法，懂事苦命的孩子只能忍，来医院之前就是孩子的姥姥发现的。今天她想去看看外孙，可是屋子是反锁的，孩子姥姥透过窗户看见孩子已经饿得昏倒在地上……孩子姥姥是找人用石头砸开了房门才救出孩子！多亏送医院送的及时，不然孩子小命就完了。听孩子姥姥说孩子到她那去过几次，最近每次都看见孩子经常恶心，而且上来一阵就腹痛难忍，还经常发热、便血……她每次都想自己带外孙去医院看看，可是每次都被懂事的孩子拒绝……她打电话给孩子的父亲，可是孩子爹不相信老太太说的话是真的。他一直笃信温柔如水的妻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义之事！今天若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幕，他是断然不会相信的……魏启生听完孩子姥姥的哭诉，恨得牙根直痒痒，若不是着急给孩子做手术，他一准儿会冲出去把这个混蛋爹打趴下！根据他的直觉判断：孩子有可能得的是原发性十二指肠恶性淋巴瘤！这种病通常会发于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女身上，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如果就和这样的病魔打上了交道，又怎能不让做医生同时也为人父的他疾首痛心！当他把自己的诊断结果说给杨科长时，他们死活都不相信，还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患上那种病！净瞎掰……平时别的方面的病情我们了解的的确不如你，可是今晚上我们的判断是集众人之智慧，绝对不会错的！就按我们的诊断来治疗吧……杨科长，我们科里都还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手术就让启生来做吧，他临床经验丰富，一定会顺利完成手术的！告辞了啊。”